第九十八章 大丈夫

　　建極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，離過年沒幾天了。
　　這壹日，風雪交加，邵樹德親自帶著銀鞍直抵達定州城外。
　　他是來勞軍的。
　　出征壹年多，將士們甚是辛苦，必須予以撫慰。畢竟，連突將軍都回去了，作為最後壹支還在外征戰的禁軍隊伍，龍驤軍確實堪稱堅忍耐戰——河南兵就是好！
　　邵樹德登上了北關城城頭，遙望定州。
　　定州城內看到了邵樹德的傘蓋，大為激動。不壹會兒，數千人沖出城池，大聲挑戰。
　　“哈哈！”邵樹德笑得很開心，只見他伸手壹指，道：“不想朕至營中，賊人反倒肯出城廝殺了。”
　　葛從周亦笑：“陛下，賊人真是好膽，臣欲遣龍驤軍右廂兵馬使野利克成率部出戰，定破賊軍。”
　　“罷了，讓朕的銀鞍直兒郎會壹會他們。”邵樹德說道：“儲慎平！”
　　“末將在！”
　　“妳帶三個指揮出戰，勿令朕失望。”邵樹德下令道。
　　“末將遵命。”儲慎平下了城頭，點兵去了。
　　銀鞍直壹個指揮壹千人，目前編有四個指揮，約四千四百人。
　　邵樹德站在城頭上靜待，夏魯奇護在他身側，並未出戰。
　　義武軍的想法，邵樹德大概能明白。
　　本來也沒什麽希望了，就在城內枯守，活壹天算壹天。而這種守法，有壹個人人皆知但沒人會說出口的殘忍事實：所有人都會死！
　　這種事實壹開始不會有人提。但隨著時間的推移，城內出於種種原因，會越來越絕望，最後內部爆炸，城破軍覆。
　　如今看到邵樹德前來，所有人都起了壹絲希望：有沒有那麽壹種可能，即通過野戰擊敗夏軍，讓邵賊畏懼、退卻，進而讓圍城大軍潰散？
　　這種事並非沒有可能啊！
　　因此，就出現了賭徒寄希望壹把翻本的神奇場面：死守數月的敵軍出城了。
　　“咚咚咚……”城外響起了接連不斷的鼓聲。
　　銀鞍直武士在指揮使儲慎平的帶領下，於大雪之中列陣。
　　他們全身都是精良的瘊子甲，手持步槊、長斧、陌刀、重劍、鐵撾等兵器。制式並不統壹，但殺氣騰騰，士氣高昂。
　　鼓聲暫歇。
　　“呼啦啦！”銀鞍直率先出動，驍將單廷珪帶著五百人沖在最前面。
　　邵樹德仔細看著，卻見幾乎迷人眼的風雪之中，雙方的兵線快速接近，然後狠狠撞在壹起。
　　“入妳娘！”單廷珪仗著冷鍛甲防護精良，根本不防守，長柯斧橫掃下去，打得對面刺來的長矛東倒西歪。
　　“好！”邵樹德擊掌贊嘆。
　　軍中最喜歡哪類人？力大無窮之人！
　　兩軍對壘，兵線互相接近，雙方拿著長兵器互捅互刺之時，如果有個力大無窮之人，手持重型長柄鈍器，朝對面橫掃過去，壹定會大力出奇跡。
　　這種勇士用的招數，大家也耳熟能詳：橫掃千軍。
　　單廷珪的長柯斧這麽壹掃，當面數人的腳步便有些散亂，重心也非常不穩。
　　李小喜大吼壹聲，帶著幾人手持鐵撾、鐵鐧、重劍沖了上去，壹頭撞進人叢中。
　　鈍器砸在人身上，發出異常“悅耳”的聲響。
　　重劍砍在人身上，即便有甲保護，那滋味也不是好受的，有人直接腿壹軟，倒了下去。
　　鐵撾招呼在人臉之上，用力壹扯，血肉橫飛，慘叫聲驚天動地。
　　李小喜等七八人就像壹柄鑿子，狠狠楔入敵軍陣內，將那個破洞越攪越大，越攪越亂。
　　數十人跟在他們後邊，吶喊鼓噪而進，勇不可當。
　　幾乎只在壹瞬間，義武軍就有崩潰的趨勢。
　　邵樹德壹掌拍在墻磚上，笑道：“兒郎們破敵矣。”
　　葛從周也有些佩服，道：“此真勁兵也！”
　　銀鞍直不愧是精銳之師，裝備精良，勇武絕倫，有當年廳子都那味了，甚至更強。
　　二人說話間，義武軍已經亂了，喧嘩聲四起。有人還在前進，有人已經退卻，有人則停下腳步，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麽。
　　陣列野戰，以少擊多取勝的奧秘就在此處。
　　接觸面就那麽大，只要妳夠勇，夠猛，盯著壹點猛沖猛打，是有可能在敵軍大部分人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，壹舉摧破敵陣的——畢竟人壹多，布陣之時就左不聞右，右不聞左，前不知後，後不知前。
　　儲慎平鎮定自若，下令擊鼓進兵。
　　三千人全軍壓上，給已經動搖的賊軍壓上了最後壹根稻草。
　　元行欽揮舞著壹桿陌刀，將最後幾個敢於抵抗的賊兵砍倒。
　　初入銀鞍直的種彥友、儲慎範二人也不是戰場初哥，長槍連刺，殺人無算。
　　當是時也，銀鞍直武士怒吼大呼，大砍大殺，壹直追到定州北門口，方才勒兵而還。
　　這壹仗，斬首近三千級，勝得幹脆利落，蕩氣回腸。
　　打完賊人的銀鞍直在北關城下緩緩收攏。
　　指揮使儲慎平帶著將士們面朝城頭，大呼道：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！”
　　如是者三，聲震四野。
　　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！”龍驤軍的將士們受此感染，同聲高呼。
　　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！”聲音傳到西關城，控鶴軍兩萬多將士也壹起高呼。
　　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！”湖北道土團鄉夫、新調來的銀槍軍、剛組建的易州州兵……
　　邵樹德的目光在定州城北、東、西三面掃視，掃到哪裏，哪裏都是熱烈歡呼的將士們。
　　誰敢造反？
　　只要老子還活在世上，野心家們都死了那條心吧！
　　葛從周、朱珍、王虔裕、賀德倫、閻寶、野利克成等將領面色肅然，恭謹而立。
　　將士們的心在哪裏，他們都看得到。
　　說句不好聽的，即便誰通過半哄半騙的方式拉起壹支隊伍作亂，聖人策馬而至，往陣前壹站，兒郎們怕是就臨陣倒戈了。
　　誰是武夫們的皇帝，壹清二楚！
　　“加緊勸降！”邵樹德吩咐道：“定州未降之縣、鎮，持賊軍旗鼓、首級去勸降，不得有誤。”
　　“遵命。”所有人，上至大將、下至小校，齊聲應道。
　　……
　　邵樹德在定州待了兩天時間，給諸軍發下了賞賜，然後接見了壹些軍校、士卒，溫言撫慰。
　　接見士兵，是他持之以恒多年壹直在做的事情。
　　如今這個世道，將領想造反，士兵可不壹定聽。士兵想造反，將領可不壹定攔得住。
　　真當盧文進要殺李存矩？還不是被士兵逼的，他壹開始也不想反。
　　賀德倫被士兵逼得沒辦法，向李存勖哭訴，才殺了那些吊兵。
　　李嗣源真想造反嗎？被士兵裹挾，半推半就才是真實情況。
　　邵樹德常年接見士兵，與他們交談。但即便二十多年下來，接見的數量也是有限的，這樣有用嗎？
　　當然是有用的。
　　他要在軍中建立壹些“傳說”，讓士兵們口口相傳，增加威望。
　　比如當年“被迫”賞賜劉三斛美姬之事，作為膾炙人口的“傳說”，至今依然廣為流傳。
　　比如安排老兵到地方上當驛將、裏正、鄉佐甚至鄉長，“生活樂無邊”之事，壹直都是大夥熱烈討論的事情。
　　說白了，這就是壹種“買熱搜”的手段，增加他在士兵群體中的曝光量，而且多是正面形象。
　　他壹直在小心翼翼地維護這種形象，不願被損壞。
　　被損壞了，或許沒事。軍士們生活困難，怨氣滿腹，李存勖不還繼續逍遙了兩年？直到有小兵打牌輸光了錢，壹氣之下造反。恰好氣氛也烘托到了，頓時壹呼百應。
　　當時阻止造反的反而是將領，但被士兵殺了……
　　以為只拉攏將領就可以高枕無憂，那真是怎麽死都不知道，事實上大多數情況下，將領們也是受害者。
　　邵聖如今的形象是非常正面的，他維護得非常好。賞罰有度、信譽卓著，即便出征在外，將士們也有輪換，半個天下的資源幾乎都在優先供給他們，真沒什麽不滿意的。
　　邵樹德抽調了龍驤軍、控鶴、銀槍三軍的士卒交談，了解到的情況讓他心安。於是在發下正旦賞賜之後，放心離去。
　　臨走之前，他收到消息，定州最南面靠近成德的無極、陘邑、深澤等縣皆降，安喜已是徹徹底底的孤城——來壹趟，總算不是勞而無功了。
　　今年幽州消化得差不多了，甚至關外的布局也已經壹點點鋪開，易定鎮就只剩下城裏面的那萬余雜兵。在成德援軍屢戰屢敗，晉軍也難以沖破防線的情況下，義武軍覆滅是早晚的事情。
　　除夕入夜之前，邵樹德在銀鞍直武士的護衛下，壹人三馬，狂奔回到了臨朔宮。
　　當戰馬直趨交泰殿之時，最先出門的余廬睹姑、蕭重袞母女看到了她們永生難忘的壹幕：滿身是雪的邵樹德坐於馬上，目光炯炯地看著她們，宛如壹件雕塑。
　　“陛下。”余廬睹姑、蕭重袞二人趕忙上去，替他掃落積雪。
　　“昨夜便出發了，壹日夜四百余裏，漫天飛雪，只為回來過年。”邵樹德雙手攬住母女二人，笑道。
　　“這……”余廬睹姑也驚了，嘆道：“陛下有此功業，恒心、堅忍、勇氣、聰慧缺壹不可。妾自今日起，始知天下自有丈夫耳。”
　　得這種權力場上的女貴族身心臣服，邵樹德心滿意足。
　　新的壹年，還有新征程。


第20卷：遠與君別者，乃至雁門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