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八回
中華奇書金瓶梅 by 蘭陵笑笑生
2019-1-27 15:58
王六兒棒槌打搗鬼
潘金蓮雪夜弄琵琶
詞曰:
銀箏宛轉,促柱調弦,聲繞梁間。巧作秦聲獨自憐。指輕妍,風回雪旋,緩揚清曲,響奪鈞天。說甚麽別鶴烏啼,試按“羅敷陌上”篇,休按“羅敷陌上”篇。
——右調《綿搭絮》
話說馮婆子走到前廳角門首,看見玳安在廳槅子前,拿著茶盤兒伺候。玳安望著馮媽努嘴兒:“妳老人家先往那裏去,俺爹和應二爹說了話就起身。已先使棋童兒送酒去了。”那婆子聽見,兩步做壹步走的去了。原來應伯爵來說:“攬頭李智、黃四派了年例三萬香蠟等料錢糧下來,該壹萬兩銀子,也有許多利息。上完了批,就在東平府見關銀子,來和妳計較,做不做?”西門慶道:“我那裏做他!攬頭以假充真,買官讓官。我衙門裏搭了事件,還要動他。我做他怎的!”伯爵道:“哥若不做,叫他另搭別人。妳只借二千兩銀子與他,每月五分行利,叫他關了銀子還妳,妳心下何如?”西門慶道:“既是妳的分上,我挪壹千銀子與他罷。如今我莊子收拾,還沒銀子哩。”伯爵見西門慶吐了口兒,說道:“哥若十分沒銀子,看怎麽再撥五百兩貨物兒,湊個千五兒與他罷,他不敢少下妳的。”西門慶道:“他少下我的,我有法兒處。又壹件,應二哥,銀子便與他,只不叫他打著我的旗兒,在外邊東誆西騙。我打聽出來,只怕我衙門監裏放不下他。”伯爵道:“哥說的什麽話,典守者不得辭其責。他若在外邊打哥的旗兒,常沒事罷了,若壞了事,要我做甚麽?哥妳只顧放心,但有差池,我就來對哥說。說定了,我明日叫他好寫文書。”西門慶道:“明日不教他來,我有勾當。叫他後日來。”說畢,伯爵去了。
西門慶教玳安伺候馬,帶上眼紗,問棋童去沒有。玳安道:“來了,取挽手兒去了。”不壹時,取了挽手兒來,打發西門慶上馬,逕往牛皮巷來。不想韓道國兄弟韓二搗鬼,耍錢輸了,吃的光睜睜兒的,走來哥家,問王六兒討酒吃。袖子裏掏出壹條小腸兒來,說道:“嫂,我哥還沒來哩,我和妳吃壺燒酒。”那婦人恐怕西門慶來,又見老馮在廚下,不去兜攬他,說道:“我是不吃。妳要吃拿過壹邊吃去,我那裏耐煩?妳哥不在家,招是招非的,又來做什麽?”那韓二搗鬼,把眼兒涎睜著,又不去,看見桌底下壹壇白泥頭酒,貼著紅紙帖兒,問道:“嫂子,是那裏酒?打開篩壺來俺每吃。耶嚛hù!妳自受用!”婦人道:“妳趁早兒休動,是宅裏老爹送來的,妳哥還沒見哩。等他來家,有便倒壹甌子與妳吃。”韓二道:“等什麽哥?就是皇帝爺的,我也吃壹鍾兒!”才待搬泥頭,被婦人劈手壹推,奪過酒來,提到屋裏去了。把二搗鬼仰八叉推了壹交,半日扒起來,惱羞變成怒,口裏喃喃吶吶罵道:“賊淫婦,我好意帶將菜兒來,見妳獨自壹個冷落落,和妳吃杯酒。妳不理我,倒推我壹交。我教妳不要慌,妳另敘上了有錢的漢子,不理我了,要把我打開,故意兒囂我,訕我,又趍qū我。休叫我撞見,我叫妳這不值錢的淫婦,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!”婦人見他的話不妨頭,壹點紅從耳邊起,須臾紫脹了雙腮,便取棒槌在手,趕著打出來,棒槌正好搗鬼。罵道:“賊餓不死的殺才!妳那裏??醉了,來老娘這裏撒野火兒。老娘手裏饒妳不過!”那二搗鬼口裏喇喇哩哩罵淫婦,直罵出門去。不想西門慶正騎馬來,見了他,問是誰,婦人道:“情知是誰,是韓二那廝,見他哥不在家,要便耍錢輸了,吃了酒來毆我。有他哥在家,常時撞見打壹頓。”那二搗鬼看見,壹溜煙跑了。西門慶又道:“這少死的花子,等我明日到衙門裏與他做功德!”婦人道:“又叫爹惹惱。”西門慶道:“妳不知,休要慣了他。”婦人道:“爹說的是。自古良善彼人欺,慈悲生患害。”壹面讓西門慶明間內坐。西門慶吩咐棋童回馬家去,叫玳安兒:“妳在門首看,但掉著那光棍的影兒,就與我鎖在這裏,明日帶到衙門裏來。”玳安道:“他的魂兒聽見爹到,不知走的那裏去了。”西門慶坐下。婦人見畢禮,連忙屋裏叫丫鬟錦兒拿了壹盞果仁茶出來,與西門慶吃,就叫他磕頭。西門慶道:“也罷,到好個孩子,妳且將就使著罷。”又道:“老馮在這裏,怎的不替妳拿茶?”婦人道:“馮媽媽他老人家,我央及他廚下使著手哩。西門慶又道:“頭裏我使小廝送來的那酒,是個內臣送我的竹葉清。裏頭有許多藥味,甚是峻利。我前日見妳這裏打的酒,都吃不上口,我所以拿的這壇酒來。”婦人又道了萬福,說:“多謝爹的酒,正是這般說,俺每不爭氣,住在這僻巷子裏,又沒個好酒店,那裏得上樣的酒來吃,只往大街上取去。”西門慶道:“等韓夥計來家,妳和他計較,等著獅子街那裏,替妳破幾兩銀子買所房子,等妳兩口子亦發搬到那裏住去罷。鋪子裏又近,買東西諸事方便。”婦人道:“爹說的是。看妳老人家怎的可憐見,離了這塊兒也好。就是妳老人家行走,也免了許多小人口嘴,咱行的正,也不怕他。虧他說得出爹心裏要處自情處,他在家和不在家壹個樣兒,也少不的打這條路兒來。”韓道國明放壹著,又反形出夾。說壹回,房裏放下桌兒,請西門慶進去寬了衣服坐。
須臾,安排酒菜上來,婦人陪定,把酒來斟。不壹時,兩個並肩疊股而飲。吃的酒濃時,兩個脫剝上床交歡,自在玩耍。婦人早已床炕上鋪的厚厚的被褥,被裏熏的噴鼻香。西門慶見婦人好風月,壹徑要打動他。家中袖了壹個錦包兒來,打開,裏面銀托子、相思套、硫黃圈、藥煮的白綾帶子、懸玉環、封臍膏、勉鈴,壹弄兒淫器。那婦人仰臥枕上,玉腿高蹺,口舌內吐。西門慶先把勉鈴教婦人自放牝pìn內,然後將銀托束其根,硫黃圈套其首,臍膏貼於臍上。婦人以手導入牝pìn中,兩相迎湊,漸入大半。婦人呼道:“達達!我只怕妳墩的腿酸,拿過枕頭來,妳墊著坐,等我淫婦自家動罷。”以淫婦自稱,妙絕。又道:“只怕妳不自在,妳把淫婦腿吊著?,妳看好不好?”西門慶真個把他腳帶解下壹條來,拴他壹足,吊在床槅子上低著拽,拽的婦人牝pìn中之津如蝸之吐蜒,綿綿不絕,又拽出好些白漿子來。西門慶問道:“妳如何流這些白?”才待要抹去,婦人道:“妳休抹,等我吮咂了罷。”於是蹲跪在他面前吮吞數次,嗚咂有聲。咂的西門慶淫心輒起,吊過身子,兩個幹後庭花。龜頭上有硫黃圈,濡研難澀。婦人蹙眉隱忍,半晌僅沒其稜。西門慶頗作抽送,而婦人用手摸之,漸入大半,把屁股坐在西門慶懷裏,回首流眸,作顫聲叫:“達達!慢著些,後越發粗大,教淫婦怎生挨忍。”西門慶且扶起股,觀其出入之勢,因叫婦人小名:“王六兒,我的兒,妳達不知心裏怎的只好這壹樁兒,不想今日遇妳,正可我之意。我和妳明日生死難開。”婦人道:“達達,只怕後來耍的絮煩了,把奴不理怎了?”西門慶道:“相交下來,才見我不是這樣人。”說話之間,兩個幹勾壹頓飯時。西門慶令婦人沒高低淫聲浪語叫著才過。婦人在下,壹面用手舉股承受其精,樂極情濃,壹泄如註。已而抽出那話來,帶著圈子,婦人還替他吮咂凈了,兩個方才並頭交股而臥。正是:
壹般滋味美,好耍後庭花。
有詞為證:
美冤家,壹心愛折後庭花。尋常只在門前裏走,又被開路先鋒把住了他。放在戶中難禁受。轉絲韁,勒回馬,親得勝弄的我身上麻,蹴損了奴的粉臉那丹霞。
西門慶與婦人摟抱到二鼓時分,小廝馬來接,方才起身回家。到次日,到衙門裏差了兩個緝捕,把二搗鬼拿到提刑院,只當做掏摸土賊,不繇yóu分說,壹夾二十,打的順腿流血。睡了壹個月,險不把命花了。往後嚇的影也再不敢上婦人門纏攪了。正是:
恨小非君子,無毒不丈夫。
遲了幾日,來保、韓道國壹行人東京回來,備將前事對西門慶說:“翟管家見了女子,甚是歡喜,說爹費心。留俺府裏住了兩日,討了回書。送了爹壹匹青馬,封了韓夥計女兒五十兩銀子禮錢,又與了小的二十兩盤纏。”西門慶道:“勾了。”看了回書,書中無非是知感不盡之意。自此兩家都下眷生名字,稱呼親家,外面援著親家,似支離可笑,然於內細思之,實亦不愧。不在話下。韓道國與西門慶磕頭拜謝回家。西門慶道:“韓夥計,妳還把妳女兒這禮錢收去,也是妳兩口兒恩養孩兒壹場。”韓道國再三不肯收,說道:“蒙老爹厚恩,禮錢是前日有了。這銀子小人怎好又受得?從前累的老爹好少哩!”西門慶道:“妳不依,我就惱了。妳將回家,不要花了,我有個處。”那韓道國就磕頭謝了,拜辭回去。
老婆見他漢子來家,滿心歡喜,壹面接了行李,與他拂了塵上,問他長短:“孩子到那裏好麽?”這道國把往回壹路的話,告訴壹遍,說:“好人家,孩子到那裏,就與了三間房,兩個丫鬟伏侍,衣服頭面不消說。第二日,就領了後邊見了太太。翟管家甚是歡喜,留俺們住了兩日,酒飯連下人都吃不了。又與了五十兩禮錢。我再三推辭,大官人又不肯,還叫我拿回來了。”因把銀子與婦人收了。婦人壹塊石頭方落地,因和韓道國說:“咱到明日,還得壹兩銀子謝老馮。妳不在,虧他常來做作伴兒。大官人那裏,也與了他壹兩。”正說著,只見丫頭過來遞茶。韓道國道:“這個是那裏大姐?”婦人道:“這個是咱新買的丫頭,名喚錦兒。過來與妳爹磕頭!”磕了頭,丫頭往廚下去了。老婆如此這般,把西門慶勾搭之事,告訴壹遍,“自從妳去了,來行走了三四遭,才使四兩銀子買了這個丫頭。但來壹遭,帶壹二兩銀子來。第二的不知高低,氣不憤走來這裏放水。被他撞見了,拿到衙門裏,打了個臭死,至今再不敢來了。大官人見不方便,許了要替我每大街上買壹所房子,叫咱搬到那裏住去。”韓道國道:“嗔道他頭裏不受這銀子,教我拿回來休要花了,原來就是這些話了。”婦人道:“這不是有了五十兩銀子,他到明日,已定與咱多添幾兩銀子,看所好房兒。也是我輸了身壹場,且落他些好供給穿戴。”韓道國道:“等我明日往鋪子裏去了,他若來時,妳只推我不知道,休要怠慢了他,凡事奉承他些兒。如今好容易賺錢,怎麽趕的這個道路!”老婆偷人,難得道國亦不氣苦。予嘗謂好色甚於好財,觀此,則好財又甚於好色矣。老婆笑道:“賊強人,倒路死的!妳到會吃自在飯兒,妳還不知老娘怎樣受苦哩!”兩個又笑了壹回,打發他吃了晚飯,夫妻收拾歇下。到天明,韓道國宅裏討了鑰匙,開鋪子去了,與了老馮壹兩銀子謝他。俱不必細說。
壹日,西門慶同夏提刑衙門回來。夏提刑見西門慶騎著壹匹高頭點子青馬,問道:“長官那匹白馬怎的不騎,又換了這匹馬?到好壹匹馬,不知口裏如何?”西門慶道:“那馬在家歇他兩日兒。這馬是昨日東京翟雲峰親家送來的,說得口角津津榮幸。是西夏劉參將送他的。口裏才四個牙兒,腳程緊慢都有他的。只是有些毛病兒,快護糟踅xué蹬。初時騎了路上走,把膘跌了許多,這兩日內吃的好些兒。”夏提刑道:“這馬甚是會行,但只好騎著躧xǐ街道兒罷了,不可走遠了他。論起在咱這裏,也值七八十兩銀子。我學生騎的那馬,昨日又瘸了。今早來衙門裏來,旋拿帖兒問舍親借了這匹馬騎來,甚是不方便。”西門慶道:“不打緊,長官沒馬,我家中還有壹匹黃馬,送與長官罷。”夏提刑舉手道:“長官下顧,學生奉價過來。”西門慶道:“不須計較。學生到家,就差人送來。”兩個走到西街口上,西門慶舉手分路來家。到家就使玳安把馬送去。夏提刑見了大喜,賞了玳安壹兩銀子,與了回帖兒,說:“多上覆,明日到衙門裏面謝。”
過了兩月,乃是十月中旬時分。夏提刑家中做了些菊花酒,叫了兩名小優兒,請西門慶壹敘,以酬送馬之情。西門慶家中吃了午飯,理了些事務,往夏提刑家飲酒。原來夏提刑備辦壹席齊整酒肴,只為西門慶壹人而設。見了他來,不勝歡喜,降階迎接,至廳上敘禮。西門慶道:“如何長官這等費心?”夏提刑道:“今年寒家做了些菊花酒,閑中屈執事壹敘,再不敢請他客。”於是見畢禮數,寬去衣服,分賓主而坐。茶罷著棋,就席飲酒敍談,兩個小優兒在旁彈唱。正是:得多少
金尊進酒浮香蟻,象板催箏唱鷓鴣。
不說西門慶在夏提刑家飲酒,單表潘金蓮見西門慶許多時不進他房裏來,每日翡翠衾寒,芙蓉帳冷。那壹日把角門兒開著,在房內銀燈高點,靠定幃屏,彈弄琵琶。等到二三更,使春梅連瞧數次,不見動靜。正是:銀箏夜久殷勤弄,寂寞空房不忍彈。取過琵琶,橫在膝上,低低彈了個《二犯江兒水》,唱道:
悶把幃屏來靠,和衣強睡倒。
猛聽得房檐上鐵馬兒壹片聲響,只道西門慶敲的門環兒響,連忙使春梅去瞧。春梅回道:“娘,錯了,是外邊風起落雪了。”人只知鬲越相思之苦,孰知眼前相思之苦如此。人只知野合想思之苦,孰知閨閫kǔn夫妻相思之苦尤甚。可勝嘆息。婦人又彈唱道:
聽風聲嘹亮,雪灑窗寮,任冰花片片飄。
壹回兒燈昏香盡,心裏欲待去剔,見西門慶不來,又意兒懶的動彈了。唱道:
懶把寶燈挑,慵將香篆燒。捱過今宵,怕到明朝。細尋思,這煩惱何日是了?想起來,今夜裏心兒內焦,誤了我青春年少!妳撇的人,有上稍來沒下稍。
且說西門慶約壹更時分,從夏提刑家吃了酒歸來。壹路天氣陰晦,空中半雨半雪下來,落在衣服上都化了。不免打馬來家,小廝打著燈籠,就不到後邊,逕往李瓶兒房來。李瓶兒迎著,壹面替他拂去身上雪霰,接了衣服。止穿綾敞衣,坐在床上,就問:“哥兒睡了不曾?”李瓶兒道:“小官兒頑了這回,方睡下了。”迎春拿茶來吃了。李瓶兒問,“今夜吃酒來的早?”西門慶道:“夏龍溪因我前日送了他那匹馬,今日為我費心,治了壹席酒請我,又叫了兩個小優兒。和他坐了這壹回,見天氣下雪,來家早些。”李瓶兒道:“妳吃酒,叫丫頭篩酒來妳吃。大雪裏來家,只怕冷哩。”西門慶道:“還有那葡萄酒,妳篩來我吃。今日他家吃的是造的菊花酒,我嫌他殽香殽氣的,我沒大好生吃。”
於是迎春放下桌兒,就是幾碟嗄shà飯、細巧果菜之類。李瓶兒拿杌wù兒在旁邊坐下。桌下放著壹架小火盆兒。這裏兩個吃酒,潘金蓮在那邊屋裏冷清清,獨自壹個兒坐在床上。懷抱著琵琶,桌上燈昏燭暗。待要睡了,又恐怕西門慶壹時來;待要不睡,又是那盹困,又是寒冷。不免除去冠兒,亂挽烏雲,把帳兒放下半邊來,擁衾而坐,正是:
倦倚繡床愁懶睡,低垂錦帳繡衾空。
早知薄幸輕拋棄,辜負奴家壹片心。
又唱道:
懊恨薄情輕棄,離愁閑自惱。
又喚春梅過來:“妳去外邊再瞧瞧,妳爹來了沒有?快來回我話。”那春梅走去,良久回來,說道:“娘還認爹沒來哩,爹來家不耐煩了,在六娘房裏吃酒的不是?”數語傷心之極。這婦人不聽罷了,聽了如同心上戳上幾把刀子壹般,罵了幾句負心賊,繇yóu不得撲簌簌眼中流下淚來。壹逕把那琵琶兒放得高高的,口中又唱道:
心癢痛難搔,愁懷悶自焦。讓了甜桃,去尋酸棗。奴將妳這定盤星兒錯認了。想起來,心兒裏焦,誤了我青春年少。妳撇的人,有上稍來沒下稍。
西門慶正吃酒,忽聽見彈的琵琶聲,便問:“是誰彈琵琶?”迎春答道:“是五娘在那邊彈琵琶響。”李瓶兒道:“原來妳五娘還沒睡哩。繡春,妳快去請妳五娘來吃酒。妳說俺娘請哩。”那繡春去了。李瓶兒忙吩咐迎春:“安下個坐兒,放個鍾箸在面前。”良久,繡春走來說:“五娘摘了頭,不來哩。”李瓶兒道:“迎春,妳再去請五娘去。妳說,娘和爹請五娘哩。”不多時,迎春來說:“五娘把角門兒關了,說吹了燈,睡下了。”西門慶道:“休要信那小淫婦兒,等我和妳兩個拉他去,務要把他拉了來。咱和他下盤棋耍子。”於是和李瓶兒同來打他角門。打了半日,春梅把角門子開了。西門慶拉著李瓶兒進入他房中,只見婦人坐在帳中,琵琶放在旁邊。西門慶道:“怪小淫婦兒,怎的兩三轉請著妳不去!”金蓮坐在床上,紋絲兒不動,把臉兒沈著,半日說道:“那沒時運的人兒,丟在這冷屋裏,隨我自生自活的,又來瞅采我怎的?沒的空費了妳這個心,留著別處使。”語雖酸甚,臉雖皮甚,然情自可憐西門慶道:“怪奴才!‘八十歲媽媽沒牙——有那些唇說的’?李大姐那邊請妳和他下盤棋兒,只顧等妳不去了。”李瓶兒道:“姐姐,可不怎的。我那屋裏擺下棋子了,咱們閑著下壹盤兒,賭杯酒吃。”金蓮道:“李大姐,妳們自去,我不去。妳不知我心裏不耐煩,我如今睡也,比不的妳們心寬閑散。我這兩日只有口遊氣兒,黃湯淡水誰嘗著來?我成日睜著臉兒過日子哩!”當此時此景,金蓮固雖傷心,然西門慶亦難為情。西門慶道:“怪奴才,妳好好兒的,怎的不好?妳若心內不自在,早對我說,我好請太醫來看妳。”金蓮道:“妳不信,叫春梅拿過我的鏡子來,等我瞧。這兩日,瘦的相個人模樣哩!”春梅把鏡子真個遞在婦人手裏,燈下觀看。正是:
羞對菱花拭粉妝,為郎憔瘦減容光。
閉門不管閑風月,任妳梅花自主張。
西門慶拿過鏡子也照了照,說道:“我怎麽不瘦?”金蓮道:“拿甚麽比妳!妳每日碗酒塊肉,吃的肥胖胖的,專壹只奈何人。”被西門慶不繇yóu分說,壹屁股挨著他坐在床上,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,舒手被裏,摸見他還沒脫衣裳,兩只手齊插在他腰裏去,說道:“我的兒,是個瘦了些。”金蓮道:“怪行貨子,好冷手,冰的人慌!莫不我哄了妳不成?我的苦惱,誰人知道,眼淚打肚裏流罷了。”亂了壹回,西門慶還把他強死強活拉到李瓶兒房內,下了壹盤棋,吃了壹回酒。臨起身,李瓶兒見他這等臉酸,把西門慶攛掇duō過他這邊歇了。正是:得多少腰瘦故知閑事惱,淚痕只為別情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