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章
南榮 by 迷幻的炮臺
2025-2-17 21:24
關於朝堂,遂鈺當差期間,謹小慎微,即使蕭韞詢問他的意見,他也只是思量著蕭韞想聽什麽,便說什麽的思路延伸。皇帝有自己的考量,壹旦他決定了什麽,無人可左右。
這份強勢與決斷造就了大宸的燦爛,是潮景帝日後為人稱道的功績。
遂鈺舌尖抵著上顎,牙齒略咬了咬下唇,問:“陛下,妳就沒有決策失誤的時候嗎。”
他認識蕭韞的時候,已經是蕭韞征戰四方回京後的第三年,那個時候正是大宸壹躍成為眾國之首的時候,是蕭韞帝王之位坐穩,大展宏圖所向披靡的開始。
這個人在合適的時間,恰到好處地接受八方朝拜,遂鈺並未見過失意的蕭韞,更想象不到蕭韞受挫是何模樣。
好像……他不會生病,不會傷心,不會憂愁。
像個用銅墻鐵壁制造的鋼鐵城池。
花生烤的時間有點長,吃著糊味明顯,遂鈺腦內盤算著是否與潘謂曇搭夥,也就沒註意花生到底好不好,壹粒嚼罷,眼神凝固在某處,手指捏著第二粒正欲放進嘴巴,身旁的男人終於看不下去了。
蕭韞奪過花生,順手丟出臺階說:“糊了,別吃了。”
遂鈺懵道:“什麽?”
“是朕與戶部尚書的籌劃,妳壹個小小禦前行走魂不守舍什麽。”蕭韞無奈道。
“我只是——”
“只是什麽。”
“只是,只是覺得這壹切都不真實。”遂鈺低聲,這會覺得熱了,解開氅衣的系帶,略微吐息幾次,說:“潘登豐是我叫去冷凝香的,我是陛下意料之外的那個,而潘尚書願意大公子與我親近,是仗著陛下的勢,還是南榮府的勢。”
“如果是陛下,那麽他們太看得起我了。”
“如果是南榮府,想必陛下就要著手敲打鹿廣郡了吧。”
蕭韞道:“妳是鹿廣郡的人,即使沒有世子回京,日後仍舊會有許多人登門拜訪,是朕沒有提前告訴過妳,現在想來,應該也不算遲。”
“陛下介意嗎?”遂鈺問。
蕭韞:“如果介意,潘登豐今日便不會將鑰匙交給妳。”
遂鈺不由自主地隔著衣物握緊鑰匙,鑰匙小小的凸起的地方稍微有點硌手,他緩緩吐出口濁氣,白霧隨著風瞬間消散,“不早了,陛下還是早些休息罷。”
他攏著氅衣起身,俯身拍了拍沾著灰塵的褲腿,壹隊端著錦盒的內監順著墻根緩緩走來,遂鈺正欲行禮告退,卻被蕭韞握住手。
即使左右手合八指重疊,仍能被蕭韞壹只手覆蓋,皇帝掌心溫熱,連帶著聲音似乎也多了那麽幾分柔和,蕭韞說:“隨朕來。”
被蕭韞牽著向前,遂鈺才註意到蕭韞穿得很薄,脊背的線條隨著動作,隔著絲綢寢衣若隱若現。
從前在書院是這樣,如今亦然。
他壹直都跟不上蕭韞的腳步,他邁的步子很大,遂鈺往往要快走壹步才行。
叮鈴——
發尾的鈴鐺在寂靜沈夜中發出清脆的響聲,壹路隨著兩人的影子。
內監在玄極殿門口便不再向裏走了,以他們的等級還不能進入內殿,陶五陳接過最大的那個錦盒,先壹步將錦盒放進寢殿,遂鈺進去的時候,就已經看到放在桌案上的東西了。
珠翠鑲嵌,金玉雕琢,鳳首頂著偌大的東海之珠。
這是皇後所用的鳳冠。
遂鈺蹙眉,潛意識告訴他,他該立即離開這裏,這麽想,腳底便也如此做。
只是皇帝預判了他的動作,手像鐵鉗般緊緊挾制住他,並將他往他身邊帶。
“蕭韞。”遂鈺心中大亂,聲音顫抖,慌亂道:“蕭韞,我還有事做,我還要回家。”
他掙紮的速度變得快起來,然而只是身體晃動,被蕭韞抓住的那條手臂紋絲不動,皇帝壹反常態,穩如泰山地等待他不再打算逃跑,那雙向來冰冷,叱咤風雲時淩厲的神色,竟罕見地浮現出與往常不同的溫柔,以及格外耐心的表情。
他越這樣,遂鈺越覺得危險。
但他體力流失得太快了,氣喘籲籲無法再動作後,蕭韞摟住他的肩膀,微微低頭,唇貼著他的耳廓,說:“這是朕命人新打造的鳳冠。”
我當然知道這是鳳冠!遂鈺無聲道。
蕭韞:“西洲覲見,國宴少不了皇後伴駕,朕私心想著,這鳳冠理應是妳的。”
“蕭韞,求求妳。”
遂鈺的慌亂徹底被蕭韞滾燙灼熱的氣息點燃,他崩潰道:“松開我。”
“妳掐疼我了。”
“我不想要鳳冠,妳讓我走好不好。”
“求妳了。”
無論遂鈺如何哀求,潮景帝置若罔聞,他將鳳冠從錦盒中拿出,迎著遂鈺的眼淚與滿面驚悚,將鳳冠穩穩帶在眼前人的頭頂。
遂鈺若受驚的鳥,瞳孔收縮,心跳驟停,雙腿壹軟。
撲通——
他渾身脫力,徑直於原地摔倒。
風光流蘇碰撞,與他淩亂布滿汗水的側臉貼在壹起,混著他的長發。
皇帝順手拆開遂鈺的發簪,烏黑柔順的長發頓時鋪滿指縫,他勾起遂鈺的發絲,放在唇邊吻了吻。
“如何。”
蕭韞說:“朕帶妳去照鏡子。”
“妳下地獄去吧。”遂鈺無法理解蕭韞為何突然這麽瘋狂,不想同他多說。
想來蕭韞原本就是這麽個人,擁有帝王所有的暴戾殘忍,只是他這幅皮囊將它們隱藏得太好了。
“是我的錯。”遂鈺幾乎咬碎後槽牙,雙目通紅,幾乎淬血。
他死死盯著蕭韞,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,“是我的錯,是我的錯!”
連道三聲,卻在心中千萬遍地嘶吼,化作傷人的刀重新揭開凝固的傷口。
他屢次在溫柔鄉中沈溺,後宮多年求生的敏感,早便被蕭韞磨得遲鈍,他現在就像是鳳冠上那顆圓潤的東珠,只能架在那裏被觀賞,被當做物件,被某個人毫無顧忌地肆意打量。
什麽羞恥,什麽憤怒,他露出的重重反應都足以激化蕭韞的征服欲。
遂鈺歇斯底裏:“妳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。”
他想他永遠無法明白,蕭韞究竟還能離經叛道至何種程度。蕭韞如何沈淪,這都不關遂鈺的事,無論他們走到什麽地步,遂鈺也不關心。
身為南榮家的兒郎,屈身於大都,委身於臥榻,兩者皆是奇恥大辱。
他恨朝廷,恨皇族,更恨眼前這個叫作蕭韞的人。
更可笑的是,榮華富貴與權柄,皆未讓遂鈺被迫沖昏頭腦,他得到的越多,失去的時候便越淒慘,他就像是被垂釣在懸崖的獵物,壹旦有人砍斷捆綁唯壹的繩索,他便會立即摔入深淵。
蕭韞是對他好,但這份好就像是對貓貓狗狗那樣,喜歡的時候招來逗弄,不喜歡的時候掐著他的脖頸,要他哭,要他死,要他備受折磨。
這種生殺奪予被別人抓在手上的日子,遂鈺過夠了,也不想過了。
鳳冠壓的他幾乎擡不起頭,他整個人的體重都由蕭韞支撐著,蕭韞輕輕撫摸他的側臉,喟嘆道:“真美。”
體弱多傷對於美人而言,是壹道不可消磨的脆弱的痕跡,即使暫無大礙,那份若有似無,像是要隨風而去的單薄,始終會蒙上壹層令強者忍不住欺淩的快感。
蕭韞不止壹次地控制不住自己,他想將遂鈺藏在高閣之上,揉於骨血之間,讓他永遠無法離開他的庇護。
南榮家的名頭太響亮了,南榮栩傳信回京的消息壹出,蕭韞久違地感受到了震蕩胸腔的危機感。
遂鈺也是會跑的,他會被帶去他目不可及的地方,他會做他最想做的,例如去廣袤的草場策馬,喝著羊奶酒,夜間與將士們圍著篝火談天說地,豪邁暢飲。
亦有傾慕他的姑娘邀請他跳舞,在火焰的映襯下,紅著臉問他能不能娶她。
或者……
或者遂鈺遇到自己喜歡的姑娘,用盡他教授給他的才能,花空心思地奪取心上人的歡喜,夜間躺在草垛上,遙望天邊星河,再也不記得大都內還有壹個叫作蕭韞的人。
蕭韞湊近遂鈺,偏著頭好讓遂鈺完全看到自己的臉,說:“朕只是不知該如何對妳好,遂鈺,原諒朕好不好。”
“好。”
遂鈺答應的速度出乎蕭韞意料,輕易的好像是尋常吃飯那麽簡單。
其實蕭韞只是想得到他的順從而已,偶爾的僭越也是允準的,不過不能多,多了皇帝便覺得他不好管束了。
頭頂的重量壹輕,連帶著肩膀承擔的壓力也壹並松懈,遂鈺被蕭韞抱在懷中,聽到蕭韞欣喜道:“朕知道妳最乖了,想要什麽,想要什麽朕都給妳。”
遂鈺喉頭滾動,張了張嘴,說:“臣想休息。”
“好,好好好,朕親自為妳鋪床。”
翌日。
遂鈺同南榮栩壹同下朝,回府途中,南榮栩見遂鈺沈默寡言,眼下青紫明顯,道:“昨夜未休息好嗎?”
“沒有。”遂鈺搖頭,掀起車簾向外望,恰巧巡防營的壹隊人馬從他們車邊經過,道:“太子親自去驛站接西洲使團進京,那日燕羽衣專程來找我的不痛快,大哥也當心些。”
南榮栩笑了,“西洲燕氏向來桀驁,就連皇族也無法約束壹二。”
“那我們呢。”遂鈺收回手,平靜道:“南榮氏呢。”
“鹿廣郡和他們不同。”
“燕氏效忠的是皇室,皇室無恙便是他們的使命,而我們南榮壹族,維護的是天下百姓的安危。”
遂鈺:“所以我們就要受皇室壓制,受盡欺侮嗎。”
南榮栩略蹙了蹙眉,奇怪道:“皇帝又懲罰妳了嗎?”
上朝時也沒看出皇帝有何氣惱,反倒是看得出極為照顧遂鈺,遂鈺記錄不及,皇帝甚至數次停下聲音,緩和語氣,等遂鈺抄寫結束,方才繼續同百官商議。
皇帝對待遂鈺的態度,比南榮栩想象的好得不止壹星半點。
回府用過午飯,遂鈺陪著褚雲胥坐在院中曬太陽。褚雲胥學了幾道大都風味的糕點,樣式精致小巧,遂鈺壹口能吃兩三個。
“咳咳。”褚雲胥清清嗓,說:“來大都的這些日子,不少官宦人家邀請我做客,妳大哥挑了幾家與我們親近的,前幾日我去了督查院辜老大人家,他家長孫女今年及笄,樣貌極好。阿顏,快把辜小姐的畫像拿來,叫四公子看看。”
阿顏忍著笑,將壹直抱在懷中的畫軸攤開,“公子請看。”
遂鈺:“……”
“我還小,不想議親。”遂鈺痛苦道。
“妳大哥像妳這個年齡,早就成家立業了,已經不早了,該相看適齡女孩子了。”褚雲胥說。
遂鈺:“二哥也沒成親。”
“妳二哥是個不折不扣的武將,自然成親要遲些,但親都定了好幾年了,還愁成家?家裏還是希望妳能盡早安定,又不會武功,也不指望妳提槍上陣,屆時替妳幾個哥哥姐姐照顧父親母親,我們在前線也好放心些。”
這話將遂鈺架著,怎麽說都是遂鈺的不是。
遂鈺斟酌片刻,小心翼翼道:“如果我也能上陣呢?”
褚雲胥用不可思議的表情,回頭對阿顏說:“阿顏,我們遂鈺真是長大了,連劍都提不起來還想上陣殺敵。”
阿顏憋不住笑,險些伏在越青身邊直不起腰,越青替阿顏笑出聲,道:“回世子妃,公子今年才學會禦馬,恐怕,恐怕禦劍……噗。”
這家實在是沒法住了,遂鈺蹭地起身,連帶著畫軸壹道滾落至地面,說:“下午還有公務,小弟告退。”
三步並作兩步,遂鈺落荒而逃,身後的銀鈴般的笑聲越發囂張。他下午坐在公主府盯著蕭稚做女紅,耳邊仿佛仍能聽到褚雲胥與越青她們的聲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