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175章 談判

　　昨晚被燒的房屋余溫尚存，街上零亂的屍體還沒有清理幹凈，鯤虬兩社就要進行停戰談判，對北城的人來說，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，南城的居民卻都憂心忡忡，不明白這壹群群的刀客要唱的是哪壹出戲。
　　談判所選的賭場小而無名，主人姓薩，所以就被稱為薩家館，自打淩晨開始，就有刀客向這裏聚集，都是些沒有歸屬的流浪者，目的各不相同，有的是想來看熱鬧，有的是想趁機找份活兒，也有些人不相信和平能夠輕易達成，準備混水摸魚。
　　離午時還差半個時辰，鯤虬兩社的人馬幾乎同時趕到，壹方興高采烈，壹方面色陰沈，虬社傷亡慘重，幸存的刀客恨意難消，看樣子不是來談判的，倒像是要拼命。
　　上官飛派出全部刀手，壹共五十名，由七名殺手指揮，將勢同水火的兩派人隔離開，壹條半裏長的窄巷誰也不準進入，不管是商戶，還是住戶，壹大早就被攆出自己的家園，刀手們守住窄巷兩端，嚴禁閑人進入。
　　對立雙方都派出若幹名不配兵器的刀客，檢查薩家館內外的安全情況，全無異議之後，代表進入。
　　顧慎為壹樣兵器也沒帶，獨自從鯤社這壹邊走進小巷，在眾人的註視下進入賭場，虬社的代表同時到達。
　　顧慎為不認識這名刀客，對方也沒有自我介紹，兩人的任務很簡單，隔著壹張長桌落座，三名殺手守在門口，兩名文書主持談判。
　　顧慎為原以為談判會非常簡短，結果對方是個較真的人，對時間、地點、稱呼等每壹個細節都要糾纏壹番，顧慎為真有點擔心自己被繞進了圈套。
　　談判足足用去壹個多時辰，雙方終於確定，臨時停戰始於本日下午申時，壹直延續三十六個時辰，後天午時進行第二次談判，雙方社主參加，由金鵬堡九少主上官飛主持，地點仍在薩家館。
　　談判終於結束，離停戰生效還差不到壹刻鐘，虬社的代表長出壹口氣，抱著寫有協議的卷軸，搶先向外面跑去，連句告辭的話都沒說。
　　兩名文書也跑得飛快，只剩下三名殺手監視著歡奴，隨後也離去，將賭場大門從外面關閉。
　　顧慎為退到桌角，從桌子下面拿出早已藏在那裏的劍，轉過身，面對著從裏屋走出來的葉四郎。
　　兩人都在等待著這壹刻，若幹次的面對、試探與隱而不發，已經讓兩人疲倦，誰也沒有開口，該說的話已經說過了，對壹個即將被自己殺死的人，語言不僅顯得多余，還是壹種侮辱。
　　他們同時拔出了劍，同時邁出壹步，在這場決鬥中沒有摻雜壹絲的仇恨，雙方的目的都是壹樣的，殺死對方，僅此而已。
　　葉四郎的目光向房梁掃了壹下，那裏是荷女埋伏的地方。
　　九少主上官飛同時滿足了孟五公子與歡奴的要求，放進來兩個人，那些刀客沒本事發現他們，三名殺手接到命令對此視而不見。
　　兩名殺手對付壹名劍客。
　　劍客再邁出壹步，對接下來的每壹招都有精準的計算，敵人以為可以重演胭脂林的偷襲伎倆，他們會後悔的。
　　顧慎為站在原地，低下頭，甚至閉上了眼睛，好像束手待斃的懦夫。
　　葉四郎壹劍刺出，明明離著殺手還有十幾步距離，突然間人已經進到七步以內，身子彎得如同新月壹般，手中的劍好似暴漲的月光。
　　出劍的壹剎那，劍客的整個身體向右旋轉，只需要蜻蜓點水般的壹擊，就能殺死第壹名殺手，劍勢接著會轉向頭頂，迎接自上而下的偷襲。
　　如果壹切如他預料的話。
　　顧慎為的身子向前傾倒，右手反手拿劍，手臂緊貼身側，劍尖只比頭顱超出壹兩寸，看上去，他就像是要以頭頂抵擋劍客致命的進攻。
　　劍尖迎上了劍尖，瞬間接觸，立刻分開，顧慎為就像是當頭挨了壹拳，身子從向前傾斜變為向後仰倒，連退數步，才勉強穩住身形。
　　顧慎為沒有死，手中的劍卻斷成了數截。
　　葉四郎手中的劍好好的，人卻死了，死於從天而降的壹劍，那壹劍他早已想好了應對之法，並相信自己壹定能夠做到的。
　　結果他的劍沒有刺進血肉之軀，而是撞在另壹柄劍上。
　　高手出招，有進有退，兵器擊中目標即撤出，絕不承受敵方最後時刻的垂死掙紮，葉四郎的劍本應刺中殺手的咽喉，然後轉向頭頂，可是兩劍相撞，傳來的力道超出了劍客的預想。
　　壹切都已準備得妥妥當當，幾分力用於進攻，幾分力用於變招，幾分力用於防守，葉四郎計算得不差分毫，因為這壹擊全都搞亂了。
　　長劍擊斷了殺手的劍，隨即變招迎戰上方的刺客，招式沒變，速度卻慢了壹點點。
　　荷女需要的就是這壹點點時間，利劍在劍客頭頂輕輕壹擊，借力躍出十步以外。
　　醞釀近月的決鬥結了，沒有觀眾，只有兩名殺手與壹名劍客。
　　顧慎為手中握著斷劍，保持著不標準的馬步，姿勢可笑，神情嚴肅。
　　荷女站在另壹邊，黑衣蒙面，利劍指向地面，劍身光滑如練，沒有沾染壹滴血跡。
　　葉四郎高舉長劍，如同頂天立地的雕像，只要再用壹點力，似乎能將屋頂捅出壹個窟窿。
　　劍客微微壹動，向前直直地摔倒，眼神空洞，沒有留下所愛所恨的壹絲痕跡。
　　顧慎為沖過去，抓住劍客的頭發，用半截劍割下頭顱，然後憑屍體倒下，動作熟練而流暢，就是鐵寒鋒還能活著親眼目睹，也不挑不出毛病來。
　　劍客、桃花、深情、無情，殺手棄之如敝屐，再也不受觸動。
　　顧慎為將斷劍扔給荷女，掏出懷中的黑布，包好人頭，從桌子底下又拿出壹柄狹刀，沖荷女點點頭。
　　荷女把地面上的幾截劍收拾好，躍回房梁。
　　顧慎為提著裹有人頭的包袱，夾著停戰協議，走到賭場門口，敲門。
　　三名殺手打開大門，躬身讓路，好像猜到走出來的人必定會是歡奴，壹點沒表現出意外來，他們也是甲辰學徒，對歡奴非常熟悉，無論主人原定的計劃是什麽，三人都相信活下來的人必定是少年殺手。
　　申時已到，停戰正式生效。
　　街口，虬社的代表遠遠張望，看到殺手走出來，立刻跳上馬背，疾馳而去，他不在乎勝負，唯壹的任務是及時傳遞消息。
　　外面的情形有點不大對勁，原本人山人海的刀客已經走了壹大半，剩下的人也在興奮的切切私語，好像發生了什麽大事。
　　陀能牙率領的鯤社刀客也走了，只留下四五個人，其中壹人迎上顧慎為，報告了壹件壞消息，“鯤社遭到圍攻，雨公子重傷。”
　　上官如搶在談判的頭壹晚發起反擊，鯤社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，在停戰生效前的最後壹刻鐘展開突襲，目標是誰也想不到的上官雨時。
　　五十幾名刀客，額上系著紅帶，臉上戴著小孩子常玩的面具，手持長弓利箭，突然出現在鯤社據點，站在房頂與墻頭，對雨公子和留守的幾名殺手大開殺戒。
　　時間正好選擇在虬社代表走出賭場的時候。
　　刀客們射出三輪箭，馬上退卻，沒有發生纏鬥，壹人未傷。
　　野馬等人奮力保護雨公子，但還是有壹支箭射中了她的胸口。
　　顧慎為趕回鯤社時，宅院外面的小巷裏擠滿了人，有人認得殺手楊歡，沖他叫道：“報仇嗎？算我壹個，壹顆人頭五百兩！”
　　這句話在人群中引起壹陣騷動，許多刀客都有類似的想法，他們聞到了血腥味，如同飛蛾撲火般聚集過來，全不在乎生死。
　　顧慎為擠過人群，鯤社的庭院裏排列著幾十名刀手，陀能牙守在大廳門口，在顧慎為經過時沖他微微躬身，然後小聲說：“已經派人去通知十公子了，五十人保護她。”
　　上官如肯定會不顧壹切地趕來南城，陀能牙的安排很正確，顧慎為點點頭，走進大廳，將人頭和協議放在壹張椅子上。
　　野馬與另外三名殺手壹字排開，跪在壹張矮榻前，狹刀放在手邊，聽到身後的聲音，壹起回身，野馬抓起了狹刀，分得很開的眼睛裏充滿了怒火。
　　兩名少年殺手的領袖互相凝視了壹會，誰也沒有動手，野馬似乎接到了暗示，放下狹刀，向旁邊移動，讓出壹塊地方來。
　　顧慎為單腿跪在榻前，看著躺在上面的少女。
　　箭仍然插在她的身上，胸膛無力地起伏著，壹身男裝的上官雨時臉色蒼白，竟然奇跡般地顯出少女特有的韻味來，沒有壹絲的桀驁不馴與高傲。
　　她盯著歡奴看了好壹會，似乎不認識這個人，漸漸地眼神產生了變化，那些即將離開遠去的記憶重回眼前，憤怒、悲痛、歡喜、愁怨等諸多情緒也重新湧上心頭。
　　剩下的時間如此之短，她不知道自己該用這最後的精力做點什麽，是留給美妙的友情，還是用在發泄橫亙心中的仇恨上。
　　上官雨時擡起手，緊緊抓住歡奴的手，這是她僅剩下的力氣，兩個人壹句話也沒有，卻突然間明白了對方的壹切想法。
　　兩人就像是壹塊落水的人，共同抱著壹塊木板起起浮浮，都想獨占救命之物，都想把對方踢下去。
　　顧慎為終於確定，雨公子策劃了壹切陰謀，為了讓歡奴死，甚至不惜投靠虬社。
　　上官雨時心中的疑惑也得到了解釋，虬社的突襲並非偶然，是這個奴才，這個可恨的奴才，控制著射在自己胸前的箭矢。
　　“她歸妳了。”
　　上官雨時用弱不可聞的聲音說，只有顧慎為壹個人能通過嘴型明白她說的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