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90章 美佳的燈座

　　濃郁渾濁的腥臭味道，伴隨著呼哧呼哧的熱汽，壹陣陣地噴在臉上、脖子上，令美佳的意識在壹片黑暗中慢慢攪動起來。在極遙遠的地方，好像還有人隱隱說話的聲音。
　　恍惚昏沈之中，她想起了自己小時候隔壁家的壹個男生。他那時已經有十七八歲了，好像很少出門，除了晚上會去上幾個小時的夜班，只是整天呆在家裏畫畫。後來美佳上了小學，對於新生活應接不暇，不知從什麽時候起，隔壁家的大哥哥不知不覺就再也沒看見過了，或許是搬家走了吧。
　　……奇怪，怎麽突然想起那麽久以前的事了呢？
　　美佳當時只有六七歲，但是也懂事了。
　　菌菇社會裏的人們，並不削尖了腦袋追求出類拔萃的成就、取得了不起的地位之類，只要能找到自己感興趣，或能夠實現個人價值的事情做，無論做什麽，都將是社會中受人尊敬的壹份子——反正大部分基本物質需求，都由菌菇的副產品滿足了。他們在壹年級時就學習過馬斯洛的需求層次金字塔，懂得自己的社會已經擺脫了底部四層需求，邁入了最高的“自我實現需求”層次……啊，或許除了那壹個之外。
　　她的意識飄飄忽忽、浮遊不定，偶然劃過的念頭，就像是深潭中壹倏而過的遊魚，僅能捕捉到半個虛影。
　　總而言之，美佳之所以時隔多年依然記得那個大哥哥，是因為他的情況似乎有點不太壹樣。
　　他的興趣嘛，應該是繪畫無疑了。雖然偶爾看見他在戶外寫生的時候，她發現畫布上的景色，實在看起來幼稚得很，簡直跟自己同班同學的水平沒兩樣……也對，喜歡某樣事情，並不代表就壹定可以做得好。多虧他不需要靠畫畫生活，否則真是叫人擔心。
　　可是，每次看見那個大哥哥畫畫時，他的表情總是壹片陰沈，額頭上青筋浮凸；在年幼的美佳眼裏，他緊咬牙根的樣子看起來實在有點嚇人。
　　如果自己長大以後，可以天天見到巧克力青蛙，美佳覺得她肯定不會露出這種表情的——啊，真可惜，小時候的願望長大以後就褪色了，不然她要是能夠進入生產巧克力青蛙的零食公司，媽媽壹定也很開心的吧……唉，她接下來到底該怎麽辦……
　　即使在意識昏沈中，灼人的焦慮感也比濁熱臭氣還鮮明，徹底將她喚醒了。
　　剛睜開眼睛的時候，美佳十分茫然，花了好壹會兒工夫，才慢慢理解了自己的所處之地。
　　原本應該漆黑不見光的洞穴，在身後壹束來回搖晃的光源下，看起來像是幻覺壹樣不真實；土壤的淡淡腥氣，聞起來也叫人感覺很陌生。身下、頭上、四周，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泥土。她平時生活的環境裏，地面上總是鋪著壹層由菌菇表皮制作的地板，既能避免積塵，又富有彈性，氣味也十分清新——她從沒有被泥土這樣包裹住的經驗，也從來沒有聞到過這種味道……
　　直到這個時候，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，身後有什麽東西，正在壹下壹下地朝她噴著又臟又熱的鼻息。
　　就算不回頭，她也知道身後的東西是什麽了。美佳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，胃裏壹陣陣地縮緊了，她知道自己隨時都能吐出來。
　　“她醒了啊，”壹個男人的聲音由遠及近地沖破了她仍舊朦朧的意識，清晰地響了起來，好像不是在和她說話。“可以開始了嗎？”
　　怪不得會夢見小時候住在隔壁的大哥哥——
　　美佳忍住想吐的欲望，壹點點轉過了脖子。她雙手被捆綁在背後，很難使上力氣扭身。
　　雖然已經過去快十年了，但還是能從那張臉上依稀認出對方少年時的模樣，不過額頭稍微短了壹些，下巴反倒長了點，右眼好像比左眼更靠近太陽穴壹些——把人像只口袋壹樣打開再縫起來的話，難免會產生這樣輕微的錯位。
　　他叫什麽名字來著？美佳已經完全不記得了。
　　再怎麽向他哀求、哭泣，請他放了自己，他也會完全不為所動的吧？因為他已經變成了與自己完全不同的生物了——他當年默默無聞地消失，原來是被那種東西給襲擊劫持了，正像自己現在壹樣。
　　等等……這麽說來，此刻的他，就是自己的未來嗎？
　　壹想到自己的臉也會這樣微微地歪曲起來，美佳心裏陡然升出壹陣能凍碎人骨頭的恐懼；從她的角度，即使扭頭也看不見朝她脖子噴熱汽的那個生物，這壹點更叫她混亂害怕了。
　　“是我啊，”明知道無用，她還是忍不住哭求道，“我是美佳，妳還記得我嗎？以前住在獅鬃毛菇區域裏的……拜托，不要找上我，放我回家吧！”
　　“美佳？”曾經住在隔壁的、畫畫很糟糕的男人，聞言繞上來兩步，打量了她壹會兒。洞穴大概有壹米八、九那麽高，他走動時都不必低頭：“……哦，想起來了，是以前住在隔壁的那個小孩子吧？真是巧了，沒想到居然能在這樣的情況下遇見妳。”
　　什麽遇見，分明是劫持！
　　美佳心裏又怕又怒，這句話自然不敢說出口；她腦後被打中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疼。
　　“妳都十六歲了吧？還在去學校的路上啊，”男人壹開口就戳中了她的痛處，“怎麽，是不是也覺得自己被排斥在外了啊？”
　　也？
　　“這種人人都壹臉安詳幸福的地方，仔細壹想，不是很可怕嗎？”男人看起來饒有興致，也許是因為很久沒有遇見過故識了。他朝美佳身後那個噴著熱汽的東西擺了擺手，好像是示意它等壹等，隨即盤腿在她面前坐了下來：“我覺得人就是充滿陰暗、混亂，會痛苦嘶叫的物種……這樣才是真正的人類。妳沒有這樣想過嗎？”
　　美佳註意到了。他說的是“這種”地方……也就是說，他們現在還處於菌菇社會的範圍之內吧？
　　壹想到自己只要鉆出這個洞穴，就很有可能獲救，她渾身都重新來了力氣。
　　“人人都安詳幸福？”她反駁道：“那是因為大家都為了這份安詳幸福努力過！因為努力而獲得了回報，有什麽不對？比如我，雖然我每天都很焦慮不安，不知道以後怎麽辦才好，但——”
　　她本來想說，只要努力度過這個階段，她以後也會擁有充實的人生，但男人卻突然壹臉興奮地打斷了她的話。
　　“妳很焦慮不安？啊，我以前也有過差不多的感覺，雖說不完全壹樣。”他擡起頭，朝美佳身後的生物笑了：“餵，我覺得壹會兒我們再去抓個別的人吧，這個我覺得很有改造的潛力。”
　　身後的生物“呼”地噴出壹陣臭氣，叫美佳渾身壹緊。
　　“我說，妳還太天真了，沒有意識到妳的思維早就被控制住了。”男人壹揮手，“我好歹也在菌菇的掌控下活了將近二十年，比妳更有經驗。讓我告訴妳吧，如果妳的負面情感再繼續持續下去的話，要不了幾年，菌菇就會出手了。”
　　美佳茫然地看著他。
　　“在學校裏，它們還只是用教育來控制妳。出了學校以後，如果教育不見成效，它們就會釋放孢子，改變妳的思想，對妳洗腦，讓妳相信壹些以前從來不相信的蠢話。”男人哼了壹聲，嘴角浮起了壹個帶著殘忍意味的微笑。仔細壹看，好像他的右臉位置都隱隱有點靠上，大概是縫合的時候沒有對齊。“比如說，它們會騙妳，讓妳以為自己對某件事充滿熱情，從而找到了人生中有意義的事……但實際上，就在幾年以前，妳還對那件事毫無興趣呢。”
　　美佳頓時想到了那些源源不斷送往他家的畫具和顏料。
　　“難道說……”她試探地問道，“妳當時壹點也不喜歡畫畫？”
　　“沒錯，壹點都不。”男人咬著牙齒，笑了：“我被騙了，以為我的興趣在於繪畫。壹天不拿畫筆，我心裏就像空了壹個洞似的，急於幹點什麽讓自己獲得滿足。但是在真正開始畫畫以後，那種滿足感卻又轉瞬即逝了……好像吃了壹口零卡的假糖壹樣，被糊弄過去以後，反而留下了更大、更空虛的黑洞。為了填補這個黑洞，我不得不再次拿起畫筆……完全就是壹個惡性循環。為了壹點點人工制造的虛偽甜頭，我像是患上了強迫癥壹樣，能從早上壹直畫到天黑，畫得手腕酸痛腫脹提不起來，才不甘不願地帶著空虛感上床睡覺。”
　　美佳打了個寒顫。男人的語氣中情緒強烈，她不覺得對方在撒謊。
　　“我是後來才知道為什麽的。”他說到這兒，雙眼在昏暗的洞穴中發亮，“因為我真正的人格，真正的渴望，都被那些菌菇的孢子給掩藏了！它們試圖改變我，讓我也成為那些老老實實、為它們工作的人們中的壹份子！什麽真理，完全就是洗腦的騙子！我的思想，只有我自己才能作主！”
　　美佳沈默了壹會兒。
　　“怎麽了？”男人把手放上她的肩膀，手指頭隔著布料，從她肩頭上慢慢地劃了過去。“妳不相信我麽？”
　　“不，我相信的。”美佳後背正對著那個東西，面前就是這個男人，情況很不利。但她必須要想到壹個辦法才行——“妳離開我們這裏已經太久了……有些事情妳還不知道吧。”
　　“什麽事？”
　　“過去學校裏會向未成年人隱瞞這壹點，是因為害怕造成對部分社會成員的歧視。不過好幾年以前，新的法案通過了，所以每個上學的孩子都知道的……我們都知道，除了外來人口之外，菌菇們也會向壹部分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釋放孢子，改變他們的思想……”
　　她擡起頭，望著眼前的男人。洞穴似乎是新挖出來的，不知從哪兒還漏出了壹點天光。
　　“妳這番動員辭令，以後不要再和別人說了。”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，說道：“它暴露了壹件事呢。”
　　“什麽？”男人猛地直起身子。
　　“妳認為，菌菇們想要更多的仆人才把妳洗腦了，掩藏了妳真正的渴望，讓妳以為畫畫是妳的興趣。可是仔細想想，這個說法是站不住腳的。”美佳暗暗地挪動了壹下雙手，說道：“比如說，妳的真正渴望如果是建築設計或者電腦編程，但菌菇們偏偏把它藏起來，騙妳說妳的人生使命是畫畫……這樣做有什麽意義嗎？又不是說把妳的興趣變成了種蘑菇。”
　　事實上，菌菇們根本不缺少願意照料它們的人。
　　不知是不是錯覺，男人的臉好像更歪了——是因為被戳穿了以後的怒火吧？
　　“在學校裏，我們就學過了哦。”美佳輕輕說道，“菌菇們對本地人這樣做的時候，理由通常只有壹個。那就是，妳的真正渴望是有害於社會、有害於人類的……菌菇們不得不將它替換成了無害的愛好。”
　　她頓了頓，繼續說：“……我想起來了，小健哥哥，對吧？我記得媽媽告訴過我，以前在獅鬃毛菇區域裏，有壹段時間常常能發現被砍切、被燒死的鳥獸屍體。不過我上小學後，就再也沒發現過被虐待致死的小動物屍體了。小健哥哥，妳還沒告訴我呢，妳真正的渴望是什麽來著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