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19章 記憶海潮
末日樂園 by 須尾俱全
2024-2-24 19:04
再見壹次?
誰?
“妳說……忘記那人不是我的決定。”
林三酒抹了壹把臉,看著濕漉漉的手指,自己也不由恍惚地生出了詫然。
為什麽?
“我不是被人害的,不是像盧澤那時壹樣……對吧?不然那個朋友自己會來找我的,其他人也會告訴我的……所以,是他本人的決定?怎麽辦到的?是出於什麽原因?他在不在Karma博物館?妳、妳要將他帶來嗎?”
女媧沈默著讓她的壹個個問題從夜色中流走了。
等林三酒聲音漸低,終於不再說話時,她才慢慢開了口。
“妳與妳的朋友之間,有過怎樣壹番糾葛歷史,我不關心。我自然也不會為了妳,滿宇宙去搜尋他,又或把那個人抓來,讓妳對峙盤問、互訴衷腸……這麽做於我而言,毫無意義。”
林三酒壹怔。
也對,對於早已脫離拋棄人類身份的女媧而言,若是忽然開始熱心腸地給自己拉攏故人、修繕記憶,大概才是怪事——就算她這麽求女媧,對方恐怕都不會多眨壹眨眼。
“那妳剛才說‘見面’,是指……”
“我說的是‘見壹次’那人,並非‘見面’。”女媧更正道。“我之所以會提出幫助,也是因為妳的方舟形態太特殊了。就算經我提醒,妳知道了自己忘記的是什麽,要以方舟救壹個忘記的人依然很難。我很好奇,妳會想出什麽樣的辦法去救。”
【扁平世界】質變過程尚未完成,女媧和林三酒壹樣,都還不知道“方舟”最終成型後的具體情況。
但僅從已知的模糊輪廓上來看,她知道女媧說得沒錯——方舟形態確實太特殊了,就連想要用它救回已刻骨銘心的親友,都不是壹件容易的事。
不過,不管等方舟完成後她該怎麽想辦法,都少不了第壹步,就是先見那人壹次。
“那、那麽……‘見面’和‘見壹次’的區別,是什麽?”
“很簡單。”女媧擡起壹只手,指尖輕輕碰上了林三酒的額頭。“人的意識是壹道連接現在與過去的橋,所以妳才能通過意識,進入親友過去兩天的夢裏。同樣的事,我已經做過壹次了,再次把妳推進他人夢裏,也不過是舉手之勞。”
“所以……我也要進入他過去兩天中做的壹個夢裏麽?”林三酒咽了壹下嗓子,不知不覺緊張起來。
“沒有分別,因為那個人壹直在沈睡。兩天前的夢,現在的夢,不過都是同壹場綿延大夢罷了。義人之事已結束,這壹次,我也不需要設計夢的形態了,妳進入的將會是他本身自然生起的夢,簡單得很。”
林三酒覺得還應該問點什麽,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,呼吸、手指……都在顫抖。
女媧問道:“妳準備好了麽?”
好像那壹聲“是”才響起來,世界就忽然沈沒了。
草地上明明也是壹個黑夜;可是與林三酒此刻所站之處相比,籠在草地上空的幾乎算得上白晝了。
她進入了別人的夢,可她也像陷入了壹場昏沈長夢似的,浸入了黑沈沈的深深湖底,昏暗水流裏波蕩著光影和記憶的碎片。
有的碎片她眼熟,覺得自己也去過那地方,有的她不認識,有的她不敢看。
……夢真是奇怪,現實的影響也能滲入夢裏;就像從另壹條河道裏湧進來的水,溫度、顏色總會不同。
比如有時候,人在夢裏赤腳走在地面上,或許是因為踢開了被子,雙腳冰涼的緣故;林三酒還沒有見到夢的主人,卻也隱隱透過他感覺到,他身旁床幔低垂、被褥淩亂,因為太久沒有變換過姿勢,壹側肩膀已經酸疼難忍了。
那只肩膀單薄得幾乎瘦骨嶙峋,硬硬地硌進了夢裏。
林三酒茫然站了壹會兒,只覺自己失方寸失得好笑,竟沒有在進入夢裏之前問壹句,這個夢的主人是誰。
是不敢問吧。
僅僅站在夢裏,她已經快要斷裂了壹樣。
“……林三酒?”
她從沒有想過,壹個陰鷙低沈的陌生聲音,遙遠冰涼、仿佛不太肯定似的三個字,卻差點讓她發出壹聲嘶喊——仿佛她是失足跌入山淵的遭難者,在苦苦煎熬至性命邊緣時,終於聽見有人從崖上叫了她壹聲,終於有人來找到她了。
可是她明明才是什麽都忘記了、不該有情緒的那壹個人才對啊。
是我,林三酒站在昏沈沈的漆黑水流中,想要拼命喊叫出聲,卻壹點聲音也發不出來。是我,我在這裏——
她卻被困住了壹樣,不管怎麽掙紮也走不動,叫不出聲。
“別……別過來。”
那聲音像灰蒙蒙的霧氣壹樣,又涼又輕,似乎壹碰就要散了。
林三酒頓住了。
她沒法出聲,也沒法動作,是因為……是因為夢的主人不肯讓她走近?他難道察覺到,有人侵入了他的夢裏嗎?
“真是……要瘋了。”
那聲音好像在忍耐著什麽,忍得很苦,幾乎是斷斷續續地說:“我也該吃上壹顆那鬼東西才對……”
“鬼東西”是什麽?為什麽不讓我過去?
這句話壹直在她的思緒裏回響,不知道有沒有被夢的主人聽見。
林三酒無聲地說,妳是誰?
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,好像在這三個字壹問出口的時候,夢的主人忽然怔了壹怔——雖然他始終抵抗著、不讓林三酒走近,但她畢竟正站在他的夢裏;他的情緒、他的狀態,就是困住她的漆黑水流。
會察覺夢有了變化,也不奇怪吧。
林三酒試探著往前走了壹步。
驀然之間,她踏上了壹片淺灰石磚地。
它無邊無際地鋪展出去,她看得清腳下石板磚上的細細裂紋,看不清它延伸向何方;她只知道,這裏似乎是壹片廣場——她似乎來過。
……是什麽時候來過?這是什麽地方?
在灰蒙蒙天地交接之處,在風也沈落消寂的時間裏,坐著壹個黑衣人影。他的身體半弓著,仿佛在等待著自己蜷曲的脊骨壹節節化作刀刃,切開皮膚與外衣,紮進世間的風裏。
他半垂著頭,看不清面容;包裹著黑色皮革的雙腿,長長地軟在地面上,就像是壹個……就像是壹個失去牽線的人偶。
林三酒如果不是在夢裏,大概會劇烈地顫抖起來。
她忽然想起來,在剛剛擊敗梟西厄斯之後,大巫女曾擡起眼皮,朝她問道:“人偶師在哪裏?”
那個——那個十二界裏人人避之不及的瘋狗?喪心病狂的殺人魔?
是……是她忘記的人?
林三酒想要再往前走幾步,但才壹動步,就聽見遠處那人又低低地說:“我說了,別過來。”
她第壹次意識到,自己是在別人的夢裏,壹切都不受她的控制。他說別過來,她果然就走不過去了。
看不清面容,卻能看見他腿上漆黑皮革泛起壹線長長的,暗啞的光。濕透的黑發,耳垂上壹只銀質長耳墜,在沈沈的灰暗風中,微微搖蕩。
那是他不久以前才新換上的壹只耳墜,那時她還想過,很好看。
林三酒慢慢朝地上蹲下去,雙膝落地,水滴打在石板磚上,壹顆壹顆地染深了地面。
被耳墜勾起的、失去的記憶像海嘯壹樣打上來,打得她搖搖擺擺、不能自已;等洶湧海潮退去時,她卻依然雙手空空,那海嘯只是壹場幻影,什麽也沒留下。
“第壹次……還是第壹次聽見妳在夢裏問我,我是誰。”
他並不擡頭,也不轉眼看她。似乎即使在夢裏,他也希望能沈睡過去,連說話也像是夢囈壹般。“還真夠與時俱進的。”
聽了壹會兒林三酒無聲的嘶喊,他低低地笑了壹聲。
“怎麽?在夢裏,那顆糖就沒效力了?是啊,我是人偶師……不要這樣壹遍遍地叫我。我聽了……渾身都在痛。”
他停頓了壹會兒,朝灰沈沈的天空仰起頭。
“真是夠可笑的。”
他重新低下頭,拖起壹只好像被水浸透的、沈重的手,沒等捂住自己的眼睛,又跌落下去。“十二界恨不得殺我而後快的人,要多少有多少。我在這個地方壹動不動睡了好幾天,除了妳,卻誰也不來。”
等等,妳在哪裏?
那陌生男人卻像沒聽見壹樣,慢慢收攏散落壹地的四肢,慢慢地站起身。
“我沒辦法自己結束這壹個笑話。我在睡夢裏等著死亡,也等不到,反倒只有妳壹次次地來。我煩得想殺了妳……或者不入睡,妳就不會來了。
“不入睡,妳就不會來。
“……無法放棄,面對不了,也做不到不看。”
他站在路口上,周圍不再是石板磚鋪就的廣場了;林三酒忽然想起來,這裏是落石城。
是她在殺死宮道壹之後,楞楞坐著的那壹條石板路。
他頓了壹頓,終於回過頭,與林三酒第壹次目光相觸。二人遙遙相望;過了幾秒,他轉身離去了。
倒吸的那壹口尖銳的涼氣,令林三酒猛然睜開了眼睛;她壹時之間,幾乎錯覺自己又被人掐住了脖子,隨即才意識到,是她在夢中哭得太厲害,鼻子早堵得嚴嚴實實,壹點氣也透不進來。
她大口吸著氣,從草地上爬起身,女媧依舊坐在遠處,面色壹動不動地望著她。
霧蒙蒙的月,在女媧身上染白了壹線涼光。
“醒來得真是時候。”她低聲說。
“那個人……那個人就是他?”林三酒說話時,氣仍壹頓壹頓地,喘不均勻。“我知道他是誰了……可是我、我怎麽用方舟帶他回來?我什麽——什麽都不記得了!也不知道他在哪裏,如果他死了——”
“妳是方舟的主人,”女媧打斷了她。“具體要救誰,怎麽救,自然只有妳來決定,也只應該是妳的決定。”
林三酒怔怔擡起頭,想起了她剛才的那壹句話。“妳說‘真是時候’……”
“妳的【扁平世界】,質變就要完成了。”女媧靜靜地說。“要思索怎麽把忘記的人帶回來,不妨等看過【扁平世界】的新形態再說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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